先父章次公,名成之,江苏镇江丹徒县人。我的祖父为前清秀才,曾去日本某士官学校留学半年,后参加江苏省新军第九镇,属于革命志士赵声(伯先)部下,任镇江象山炮兵营长,祖父也是同盟会会员,辛亥革命失败后即隐居乡里而后郁郁去世。父亲自幼遵行祖父庭训:①不要过问政治;②学好古文,将来从医;③要有强健的体格,练武习文。十二岁起由祖父亲授学习《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等医书,后于1920年考入丁甘仁先生创办的上海中医专门学校,开始了漫长的从医生涯。

 

1925年父亲(二十二岁)毕业后,任广益中医院医生兼教学三年。在这三年中,父亲通过临床实践,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,形成了用药泼辣的风格。处方以“简、便、廉”为特色,为广大贫困患者所欢迎。

 

父亲在校教书时深受丁甘仁先生的器重。丁师是江苏孟河人,和我们的故乡大港村相距不远。在清代,孟河名医辈出,马培之、费伯雄、余听鸿、丁甘仁诸贤纷纷著书立说,他们都能融经方、时方于一炉而又有自己的创见。父亲从孟河派吸收了丰富的营养。毕业后,父亲又师事经方大家曹穎甫先生。曹师对仲景之学研究有素,临证常用经方,风格泼辣,这些对父亲影响很深。但是父亲并不为二家学说所囿,锐意进取,不断创新,在学术上自成一家。

 

父亲离开广益中医院后,于1928年2月任上海世界红卍字会医院中医部主任,同年又与王一任创办了中国医学院,并亲授药物学。1929年夏与王一任、陆渊雷、徐衡之共同创办上海国医学院,并担任教学工作,该院以“发皇古义,融会新知”八个字为院训,培养了一批中医后继人才,于1937年父亲开始私人开业,在私人开业期间,也招收了不少学生。

 

我是西医,对中医理论不甚了解,但我的师兄朱良春、费开阳、陆光莘、刘沈秋、蒋敏达、王羲明以及朱步先大夫等人常向我谈起父亲的学术思想,他们认为父亲一生悉心钻研《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、《金匮要略》等著作,又广泛研究《千金方》、《外台秘要》以及明清温热病学家等历代各家学说。师兄们认为父亲对中医学突出的贡献是融寒温二家于一炉,在温热病的辨证和治疗上展现了独特的风格。

 

纵观袓国医学的演变,父亲深有感触地说:“宗仲景者,每歧视清代温热家言,而温热家亦诋毁经方,互相火水,历三百年而未已,其实均门户之见而已。”父亲认为“王旭高师法天士,于仲景书亦深达有得,故所著俱切实用。”先父治学,无门户之见,无派别之争,博采众长,力避其短。父亲认为温病学说是伤寒论的延伸与发展,不应划分鸿沟,他虽然批判清代苏医治热病有轻描淡写之处,但认为其用药轻灵亦颇可取,而注意保存阴液,增强抗病能力的方法是十分正确的。父亲治疗热病十分注意保护心力,这与吸取苏医之长有关。

 

父亲临床重视辨证,立法用药精专,突出重点,注重实效。剂量或轻或重,恰合病机。脉案格调清新,用辞洗炼。对胃病、痢疾等杂病及妇女月经病的治疗均有独到经验。尤擅长用虫药,如蜂房、蕲蛇之用于风痹;蜈蚣、全蝎之用于头风痛;蟋蟀、蝼蛄、䗪虫用于积聚、肿胀等。

 

父亲对本草有深入的研究,早年曾编著《药物学》,后大部分资料收入《中国药物辞典》。

 

父亲也是晚清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学生。太炎先生对歧黄研究有素、尤嗜仲景之学,其朴实无华的治学方法使父亲受益不浅,父亲后来在回顾这段学习历程时,曾说:“我从前问业于太炎先生的时候,先生指点我治医之余,如能对照印度因明学的方法研究仲景的辨证用药,可以更加深切。”先父书写的脉案之所以能用词简练,格凋清新,寥寥数语,直捣疾病的幽隐,是与他的医学、文学素养分不开的。太炎先生对父亲的文笔很欣赏,他见父亲的身体比较矮小,曾有“笔短如其人”之说,这是对父亲医案短小精悍的一个诙谐的评价。

 

父亲认为作为一名中医工作者,应具有广阔的知识面,认为:“为医者,仲景之书固不可不读,而于历代各家医集,晚近中外科技书籍,以及其他小说笔记之类,凡有关医道者,胥应浏览,识见广邃,而后临证辨证论治,自可左右逢源,得心应手。”例如先父治疗痢疾所使用的“通痢散”是从章回小说《镜花缘》中得来的。此散原名“治水泻赤白痢方”,是一张宣通积滞、顿挫泻痢之良方,这也可说明先父是善于博采众方的。

 

父亲对印度因明学及医学史均有深刻的研究。他曾说:“学问极则在舍似存真,因明一学,乃印度教人以辨真似之学也。吾国医学发明之早,比勘世界医史实居先进。汉唐两代,注重实验,已向科学之途迈进。金元以还,医家好以哲理谈医,以邀文人学士之青睐,于是玄言空论,怪诞不经,满纸皆是,亘千年而其流未患,其为害非浅鲜矣!近年以任医校教习,恐其毒侵入青年之脑府也,誓予剪辟,倡言革命,举凡明理之工具书籍,必介其阅读,今年更以因明律令以绳古人之医学思辨方法作临诊鉴别证候之初阶,深信舍似存高以范过误,非研求治学莫属也。”这些论述反映了父亲治学注重实际,不尚空谈。

 

父亲在教学工作中,对学生要求严格。主张理论密切联系实际,常选辑医案,加以按语,作为补充教材。既丰富了教学内容,又可作为从巧论到实践的桥梁。但学习古人医案时,父亲指出:“古人医案,多后生刊定,自诩著作者,皆不可恃,以作者自表功绩者多,讳言失败者尤多,医之学识有深浅,经验有多寡,终其身从不杀人误人者,不易言也。世宁有以文字自讼专乎。此有价值之医案所以少也。”父亲认为古人医案中,在治效方面有很多渲染浮夸之处,不能尽信,尤其失败病案,百难得一。因此,父亲在教学中,既说成功经验,也讲失败教训,尤将自己失误的医案,详叙始末,汇编成集,取太史公“人之所病病疾多,医之所病病道少”之义,名之曰“道少集”,既以律己,亦望他人引以为诫,公诸教学,不计毁誉。

 

父亲一生不好名利,对恩宠荣辱处之淡泊,在民族危难之际风骨铮铮,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高尚气节。对劳动人民却表现了深切的同情,旧社会劳动人民生活维艰,父亲亲自体察到兵荒马乱之中的人民,有病得不到治疗,因而在上海私人开业的日子里,他每天规定时间专为穷苦人诊疗,不收诊疗费用。无钱买药者,也可拿着签有父亲名字的药方到指定药房去拿药,无需花一分钱,因而有“平民医生”之称。

 

上诲沦陷前,父亲曾参加由上海世界红卍字会医院组织的抗日救亡运动。1937年上海沦陷后随即私人开业。虽然当时我家生活十分困苦,但父亲仍严词拒绝了敌伪机构委任的重职。父亲说:“宁可全家饿死,也不当汉奸。”

 

抗日战争胜利后,上海滩成了美国人的天下。此时由于欧美文化的滲透,恐洋、崇洋之风其浓,很多人的想法里,既然月亮都是外国的圆,那么药丸就更是西方的灵了。国民党当局歧视中医,不扶持中医,反而采用了消灭中医之政策。国民党统治腐败,父亲对其黑暗统治深恶痛绝,因而他常在家里说:“国民党不亡是无天理,中医如亡亦无天理。”

 

父亲富有革新创造精神,不厚古薄今,用于吸收新知,积极进取,提出对祖国医学的理论要加以整理和提高。他对五行学说有自己的看法,认为祖国医学自有它精深独到的地方,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。但中医的好处决不在于五行生克的理论方面,五行生克也指导不了中医的临床实践。他举例说明,中医用“大黄除实,当归止痛”是事实,这是根据五行生克的理论指导临床实践的呢?还是遵循张仲景辨证用药的法则治疗疾病的呢?很显然,这与五行说完全没有关系的。在解放前,这种观点的提出,难免要遭到一些人的责难,父亲被骂成为中医界的“叛徒”。但父亲对此责骂处之坦然,并在日记中写道:“余闻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,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,善厌人者必有厌于己(素问第三十九篇)。我自己承认是中医界的叛徒,但是叛徒的造成还是黄帝启示我的,你看这三句话不是极合理的吗?”解放后,父亲发表了《从太炎先生“论中医与五行学说”谈起》一文。虽然有些观点不一定正确,但父亲勇于探索,敢于探索的精神是值得学习的。

 

父亲所处的时代,正值欧风东渐,中医界前途茫茫,崇古者固步自封,求新者标奇立异,中西医互相抵牾,父亲挺身其间,早年就曾提出“发皇古义,融会新知”的主张,认为只有中西医团结起来,相互学习,取长补短,打破中西医的界限,力求二者的沟通,才能更好地继承和发扬祖国医学遗产。父亲指出,“如果中西医依旧深划鸿沟,相互攻短,那无异是开倒车,阻碍医学的发展。”1928年父亲在任上海世界红卍字会医院中医部主任时,与当时的西医部主任、留德医学博士李邦政先生相处甚得,时相切蹉。早在三十年代末,父亲就遨请李博士于晚间在父亲的诊所里为他的学生讲授物理诊断、化验诊断、西医内科学等,开创了中西医互相学习的风气。父亲从中也学到了不少的西医知识,并写了一篇《中西医学名词对照》的论文。父亲认为中医治病,以四诊八纲、辨证论治为主,从整体着眼,这是中医的特长,如能运用现代科学的诊断方法,加强对疾病的认识,那就更加完善,也只有这样,才能更好地发扬中医学的长处,从而提高疗效。

 

父亲曾设想与陈端白、徐衡之先生合办一所平民医院,对各种病证皆用西医诊断方法,治疗仍用中医药,经方时方,民间单方,悉可釆用,以有效为依归。父亲认为这样才能使中西医案之优劣,胥于此中得一明白之结论。倘中医药竞奏全功,一人如此,十人如此,甚至百分之百如此,于是再推研药理,于是中医能治某病,能治者发扬之,不能者扬弃之,此之谓科学方式。”后因财力有限,未能实现。但父亲在临证时,遇有疑难病例,常请李邦政博士会诊,或进一歩作放射、化验检查,以明确诊断。这就是父亲所主张的“双重诊断、一重治疗”。

 

父亲常将中西医学理论在医案中合并讨论,对中西医理论进行印证与沟通,提出许多自己的看法。如谓:“大叶性肺炎,痰有铁锈色,系为循环郁血故也”进而推论:“麻黄所以为此症之主要药,即因其能亢进血压,消失郁血故也。”“物质属血,功能属气”,“心包者,实指中枢神经也。”“宣肺药多是祛痰剂,肃肺药多是镇咳剂”,“考月经不正常,恒能引起胃证候,古人用平胃散通经,即是此理。”“月经之生理虽在卵巢,亦受神经之支配,古人调经多用疏肝,意在调节神经”;“凡痛与带下,总是炎症。”诸如此类,在《章次公医案》一书中俯拾可见可见。

 

解放后,父亲在私人开业的同时,参加了公家工作,任上海市卫生局直属中医门诊所特约医生,并兼任了华东千部疗养院的特约医生,参加华东高级干部保健工作。1955年父亲应召赴京工作,任中央卫生部中医顾问、中国医学科学院院务委员、亚非团结委员会委员。1958年兼任北京医院中医科主任,父亲还兼任保健局中南海保健医生,担负起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保健工作。父亲除为周恩来、朱德、邓小平、贺龙、叶剑英、刘伯承等中央首长看过病外,还多次给毛主席看病。

 

父亲调京不久,参加了林伯渠同志的抢救工作,林老术后呃逆不止,病情十分危重,总理责成父亲为抢救小组组长,组成了抢救小组,经父亲治疗后,呃逆很快被止住,使林老病情平缓下来。总理得知此消息后十分高兴,会刚一结束就马上接见了父亲,给父亲深切鼓励。

 

父亲待人平易,没有架子,无论是高级首长,或是勤杂人员,均一视同仁。一天父亲外出会诊,部里的专车司机换了人,父亲就奇怪地问是不是司机换班了?替班司机回答说不是,而是老张司机病了。父亲对替班司机说,等我们会诊回来,就去看望老张。老张对父亲的主动诊疔,非常感动,此事也在部里传为佳话。

 

父亲常年患有慢性支气营炎,每遇冬季复发。1958年冬,父亲咳嗽加剧,并感腿痛,后经检查确诊为肺癌骨转移。1958年5月,父亲抱病坚持参加了全国第三届政协开幕式,会后即入院治疗。在住院期间,他密切配合治疗,以最大的毅力克服全身广泛转移所引起的病痛,亳不流露痼疾之痛苦,使经治医生、护士深为感动。虽经多方医治,终因无效于1959年11月6日逝世。父亲故世虽已近三十周年,但他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将永远激励我们前进!

 

本文摘自《国医论坛》,一九八八年第四期【中医书友会(微信号zhongyishuyou)编校】